2017年1月26日 星期四

西西弗斯的婚後生活

是夜也無雲月也無星,凌風離家出走,拿着瓶酒途步上家旁小山丘。萬家燈火已給北風吹熄,只餘下些許光點在大廈閃爍着,凌風看在眼裏,摩天大廈竟變成蠟燭,而城市仿似在為自己開追悼會。

 

 噹!電話傳來訊息鈴聲。

 「老婆:Where?

 凌看了一眼,馬上收起電話,舉樽呷一口啤酒,坐上山邊那熟悉的懸崖。


為何情況會一發不可收拾。凌風只是隨口說了句「等一等」,卻換來滿屋的頹垣敗瓦,應該在枱面的,都在地上硬着陸,買了兩年的液晶電視穿了個洞,上個月才訂回來的燈座也斷開兩截。

 

 「我做錯什麼?」凌風拋下這話就逃出家門。門關後還是聽到屋內人在力歇聲嘶,凌風不停按電梯鈕,想盡快逃進第二道門,隔絕一切。


山下有群人穿過黑漆漆的球場,吵鬧談笑,向另一邊的大學宿舍走過去。凌風彷佛看到從前的自己,他那時也常和朋友三更半夜外出吃宵夜,同樣大吵大嚷,還給居民投訴。凌風心想:「他們擾我心情,定要投訴這班廢青九十後!那向誰投訴好呢?警察?學校?還是直接下山和他們說。」

 

 「今年你玩不玩ocamp,做組爸媽呀。」「不了,我要去intern,沒時間再玩了。」「這麼可惜,還想與你拍擋呢。」遙遠的對話似層相識,凌風回想起來,他和妻子也是在大學認識,玩過迎新營,漸生情愫,一步步走來。重歷其境,怎麼如此疏遠陌生?

 


畢業後,凌風和妻子拍了七年拖就順理成章結婚,回想那段愛情長跑,凌風自覺一直以初心對待伴侶,應給的關懷都有給,應盡的本分都會做,自問自己可能悶了點,但怎樣計也值八十分;且伴侶也對我很好,偶爾脾氣也是著緊的表現,得妻如此夫復何求。所以當女友踏入廿字尾,開始明催暗問何時結婚下,凌風帶點男生的內疚感,還是戰戰兢兢跪在地下,給女友遞上鮮花戴上求婚戒指,幻想王子公主會快快樂樂生活下去。

 

王子公主的確會快樂生活,只是需要加上時限,時限過後就是永劫地獄,像現在無雲無月無星的夜空,黑壓壓向大地進迫。經過買樓、婚禮等煩重而快樂的功夫後,新婚生活卻為凌風夫婦帶來無盡折磨,每天就是洗衫、拖地、清潔、煮飯、洗碗,還要應付一堆帳單,每月薪金左手來右手去,一年只有幾天旅行抖氣,充電回來繼續倉鼠跑滾輪。王子公主都變了西西弗斯,不停推總會跌下來的石頭上山。

 

昔日對大家的愛,已給歲月磨蝕得乾乾淨淨,每天回家只有爭執,你說我那樣那樣不好、我說你怎麼這樣不上心有沒有腦袋。一年前老婆那場作病只屬虛驚,凌風每次回想起也鬆一口氣,否則現在這個初生小孩,隨時要活在單親家庭。


⋯ 

「還是離婚吧!」凌風站起來大喊,他每次上來都會喊一次,近半年亦去得愈來愈密,由一個月一次,到半個月一次,現在甚至三日一次。他上來只有兩個目的,一是寄望山底偶爾出現的大學生衝擊一下自己,嘗試找回初心,可以向老婆—昔日的女友說聲「我愛你」;另外就是把不敢當面直說的話向全世界呼嗌,彷彿說完就能滿足離婚的願望,補充力量回家繼續面對困難,上滾輪跑下去。

 

 噹!電話再響起鈴聲。

 「老婆:Where!!??

今次不回不行了,他很害怕老婆會自殺,死了房子怎供?自己一個應付生活壓力的話,實在不敢想像,也不可能搬回老家。老婆死了,下半世會否成為另一齣更悲的悲劇?時光可以重來的話,凌風未必會重踏婚姻這道路,兩口子生命沒有昇華,反而嚴重倒退,這樣騙自己能重新開始,還有什麼意思。

 

「半小時。」

凌風無法下定決心離婚,只可決定何時抖完氣,回家再推石頭。下坡需時十五分鐘,他還有十五分鐘時間。漆黑晚上,凌很期待有顆殞石撞向這山頭,他就不需決定不需折磨,但他沒細想過,根本不用地震火災殞石也能一了百了,現在只要身體向前用力一躍就成。可惜他就是不敢,連死也不敢。


他最能接受的反抗,是把那喝剩四分一的酒瓶大力向山腳丟下去,瓶在空中轉,酒順勢360度向外噴濺,在空中形成一個螺旋,四野荒涼,萬籟無聲,他覺得酒瓶這樣下墜很有生命力,明知最終也會粉身碎骨,酒還是把握僅有時間,盡可能擴大影響力,滋潤崖上的草皮,他有點羨慕這個比他還勇敢的酒瓶。


玻璃破碎聲替最後的十五分鐘畫上休止符,響聲每次都提醒着凌風—寂靜因他而打破,那他要為破壞付上代價。


「回到家,記得要笑。」凌風提醒自己後,不期然練習起笑容,微笑自然嗎?還是大笑會緩和氣氛?露不露齒呢?還是呈強咀角微微向上就算?腦海飄過十個笑容版本後,凌風覺得自己已然準備好,轉身下山。


是夜,也無風雨也無晴。